第(3/3)页 胡大叔蹲在旁边看二丫添柴,忽然笑了:“以前总怕你嫁过来受委屈,现在看你把油坊当自家事,比胜儿还上心。” 二丫往灶膛里添柴的手慢了,火苗映着她的脸:“嫁过来就是一家人,油坊好,咱家就好。” 周胜调试机器的手顿了顿,齿轮转得更匀了。豆油顺着管道流进桶时,夕阳正往油坊的烟囱上爬,把烟染成金红色。二丫用新学的盘金绣补着油布,金线在布上走得歪歪扭扭,却像串起了日子里的光。 胡小满抱着算盘跑进来,算珠打得噼啪响:“周哥!算好了!今年的油钱够盖瓦房还能剩五十块!” 周胜往油缸里看,新榨的豆油泛着浅黄,像块融化的阳光。他忽然想起二丫刚嫁来时,红盖头下的眼睛亮得像浸了油的星子。 “明儿去买石榴树苗,”他对二丫说,“要两棵,一棵酸的,一棵甜的。” 二丫的绣花针停在布上,针尖挑着点金线,在油灯下闪了闪。 天还没亮透,油坊的木门就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,周胜扛着扁担进了院,两头竹筐晃悠悠撞着墙根。二丫系着蓝布围裙从灶房探出头,灶台上的铁锅正冒白汽,混着小米粥的香飘过来。 “石沟村的芝麻真沉,”周胜把竹筐往地上一放,芝麻粒在筐里滚出细碎的响,“陈老师媳妇非要多塞两斤,说给二丫做芝麻酱。” 二丫手里的木勺在粥锅里搅了搅:“她昨儿还托我绣个芝麻图案的枕套,说给刚出生的娃用。”说着把一碗粥端到石桌上,碗边沾着圈米油,“先垫垫,等会儿再筛芝麻。” 周胜刚坐下,院门外就传来车轮碾地的声音,张婶闺女推着独轮车进来,车斗里装着半袋菜籽。“周师傅,俺爹说这是新收的‘珍珠粒’,让您试试榨油成不成。”她扎着双丫髻,发梢沾着草屑,说话时总忍不住瞟二丫手里的绣花绷子。 “珍珠粒”是本地最好的菜籽品种,圆润饱满,榨出的油自带股清甜味。周胜抓了把在掌心搓了搓,壳碎了,露出金黄的仁:“这籽好,能多出两成油。你先去烧火,今儿练炒‘珍珠粒’。” 张婶闺女应着跑向灶房,二丫正往绣花绷上绷布,布上画着简单的菜籽图案,针脚还显生涩。“她倒是勤快,”二丫抿着嘴笑,“昨儿看我绣油布,蹲在旁边瞅了俩钟头,手指头都数酸了。” 周胜扒着粥碗笑:“你当师傅了,得耐心点。想当年胡大叔教我榨油,我把菜籽炒糊了三锅,他也没骂过一句。” 正说着,胡大叔背着个旧木箱进来,箱盖一打开,里面是些锃亮的铜件。“县城供销社给的新零件,”他拿起个铜阀门,“换上这个,出油口就不滴漏了。” 二丫凑过去看:“这铜件真亮,得用棉线擦吧?” “还是二丫心细,”胡大叔点头,“胜儿那粗手,上次擦阀门把漆都蹭掉了。”周胜在旁嘿嘿笑,手里的粥碗见了底。 日头爬到竹篱笆顶时,张婶闺女已经能把火控得匀匀的,菜籽在铁锅里转着圈,冒出浅黄的烟。“火候到了不?”她探着头问,额前的碎发被热气熏得打卷。 周胜往锅里撒了把凉水,“滋啦”一声,白烟窜起来:“听这声,再炒半分钟。记着,‘珍珠粒’娇气,火大了发苦,火小了出油少。” 二丫坐在屋檐下绣枕套,阳光透过竹帘照在布上,把菜籽图案映得明明灭灭。胡小满抱着账本从外头跑进来,辫子上的红绳晃得人眼晕:“周哥!李村的王掌柜派人来说,要订一百斤香油,端午用!” “一百斤?”周胜停了手里的活,“咱存的芝麻只够八十斤。” “我去石沟村收!”张婶闺女立刻举手,脸憋得通红,“俺认识那边的刘大伯,他家芝麻晒得透!” 二丫放下绣花绷:“让她去,正好练练认芝麻好坏。”又从兜里掏出个布包,“这里有五块钱,够不够?” 张婶闺女捏着布包跑出去,独轮车在土路上留下歪歪扭扭的辙。胡大叔蹲在榨油机旁换零件,铜阀门拧上去,严丝合缝。“这机器跟了我三十年,”他摸着冰冷的铁壳,“当年你爹就是用它榨出第一桶油,换了钱给你娘买的红棉袄。” 周胜往齿轮上抹黄油,油星溅在蓝布褂子上:“等瓦房盖起来,把机器挪到新屋去,这边当库房。” 二丫忽然笑出声:“昨儿夜里听见你说梦话,喊‘再加把火’,准是惦记着炒籽呢。” 周胜的耳朵红了,胡大叔在旁哈哈大笑:“这小子打小就这样,有回梦到菜籽囤漏了,光着脚就往院里跑,冻得直哆嗦。”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的,油坊里飘着新榨的菜籽油香。二丫把绣好的枕套铺在石桌上,芝麻图案歪歪扭扭,却透着股认真劲儿。“陈老师家的娃要是枕着这个,准能睡安稳。”她用手指抚过针脚,忽然抬头看周胜,“咱以后有娃了,我也给他绣个带油坊图案的。” 周胜手里的扳手“当啷”掉在地上,胡大叔咳嗽着转过身,假装没听见。院门外传来张婶闺女的喊声,她推着独轮车回来,车斗里的芝麻堆得冒尖。“刘大伯说这是‘顶珠’,比珍珠粒还好!”她额头上全是汗,却笑得灿烂。 周胜帮着卸芝麻,忽然发现车斗边沾着串糖葫芦,裹着的糖衣亮晶晶的。“这是?” “刘大伯家孙女给的,”张婶闺女有点不好意思,“说谢咱常买她家的芝麻。二丫姐,给你吃。” 二丫接过糖葫芦,糖衣化在舌尖,甜丝丝的。胡小满又一阵风似的跑进来,手里挥着张纸条:“周哥!供销社王主任说,端午的香油要装在新油罐里,他送了十个新瓦罐来!” 油罐是粗陶的,上面还留着陶匠的指纹。二丫拿布挨个擦干净,在罐口系上红布条。“这样看着体面,”她笑着说,“王主任准能多订点。” 日头西斜时,榨油机“轰隆隆”转起来,新换的铜阀门滴油不漏,金黄的菜籽油顺着管道流进瓦罐,在夕阳下泛着琥珀光。张婶闺女蹲在旁边看,眼睛瞪得圆圆的:“原来‘珍珠粒’榨出的油这么好看!” 周胜擦了把汗:“等你学会了,让你爹给你置台小榨油机,在村里开个小油坊。” 张婶闺女的脸一下子红了,攥着衣角说不出话。二丫把绣好的枕套叠起来,放进竹篮:“明儿我送过去,顺便问问陈老师,县城的学堂收不收插班生,你不是想认字吗?” 胡大叔往灶膛里添了最后一把柴,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,忽明忽暗。“当年你爹总说,油坊的日子就像这榨油机,得慢慢压,才有滋味。”他看着周胜,眼里的光像灯花,“现在看来,他说得对。” 周胜往油缸里看,新榨的油面上浮着层浅黄的泡沫,像刚绽开的花。二丫靠在他旁边,手里转着那串快化完的糖葫芦,糖汁滴在地上,黏住了只爬过的蚂蚁。 “明儿去买石榴树苗吧,”二丫忽然说,“酸的甜的都要。” 周胜“嗯”了一声,听见远处传来收工的铃铛声,混着油坊里的机器响,像支没唱完的歌。胡小满在账本上写下“今日出油三十斤”,笔尖划过纸页,留下沙沙的响。张婶闺女蹲在灶前,借着余火看二丫给她的识字课本,手指在字上慢慢划着。 夜色漫进油坊时,周胜才关掉机器,齿轮渐渐停了,只剩灶里的柴火偶尔“噼啪”一声。二丫端来热水,两人坐在石桌旁洗脚,水花溅在青砖地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。 “陈老师说,县里要办榨油技术班,”周胜用脚拨着盆里的水,“我想报个名,学学新法子。” 二丫擦脚的布顿了顿:“那我也去,我想学怎么给油坊记账,胡小满的算术总出错。” 院门外的石榴树影晃了晃,像是有人经过。周胜抬头看,月光正从树缝里漏下来,在油罐上洒了层碎银。他忽然想起小时候,爹抱着他看榨油,油香混着爹的汗味,是他对油坊最早的记忆。 “等瓦房盖起来,”他说,“咱在堂屋摆个大圆桌,过年时请胡大叔、陈老师他们来吃饺子。” 二丫把脚伸进鞋里,鞋面上绣着朵小小的油菜花:“再请张婶闺女,让她给咱唱新学的歌。” 灶里的火彻底灭了,油坊里静下来,只有油罐里的油偶尔“咕嘟”一声,像是在应和。周胜吹灭油灯,黑暗漫过来,裹着满院的油香,把日子轻轻盖了起来。 第(3/3)页